“人成为神”的教义是异端吗?
“人成为神”的教义是异端吗?
第一章 神化(theosis):一个正统教义
人可以成为神吗?人是有血有肉的生物,有所不知、有所不能、有所不在,有生老病死。而神是超越时空的存在,祂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、无所不在,永恒不变,不会受苦和死亡。人怎么能成为神呢?因此,很多人一听到“人成为神”的说法,立即就会生出下意识的排斥和戒惧。
但事实上,“人成为神”是不仅是初代教会传承至今的正统教义,而且是古教父抵抗异端、维护救恩的重要教义。在东正教等少数恪守古旧传统的基督教团体中,神化教义的传承从未断绝。近几十年来,因为路德会等西方教会与东正教对话,路德、加尔文的神化思想也开始被重新发掘,并成为西方教会研究的新方向。
一 初代教会的神化教义[1]
根据许多学者的研究,奠定了“三位一体”等核心教义的古教父们,普遍将“人成为神”当成基督救恩“理所当然的结果”。
2世纪的里昂主教爱任纽(Irenaeus,130-202),是使徒约翰的徒孙,他依靠这一可靠的传承,击败了诺斯底异端。在与该异端的辩论中,他曾如此写道:“祂成为我们所是的,为着使我们成为祂所是的。(He becomes what we are, that He might bring us to be even what He is Himself.)”[2]
2世纪的教父亚历山大的革利免(Clement of Alexandria,150-215)明确宣告:“是的,我说,神的话成为一个人,为了你们可以从这人学习如何成为神。”[3]
2世纪的殉道教父游斯丁(Justin Martyr,100-165)说:“从起初,人就是被造像神的,不受患难和死的害,为此,他们配得成为神,也得了能力成为至高者的众子。”[4]
3世纪的希坡律陀(Hippolytus of Rome,170-235)说:“你们要成为神的伙伴,与基督为共同继承人,不再受情欲和激情的奴役,也不再被疾病缠累。因为你们已经成为神:因为当你们还是人的时候,无论经历甚么样的痛苦,神将这些加给你们,因为你们本为必死的,但是神所要分赐给你们的,是神已经应许要给你们的,因为你们已经被神化了,重生了,进入了不死的境界。”
4世纪的亚流异端主张,基督只是一个次等神。亚流的传人后来又宣扬“圣灵不是神”的异端教训,被称为“抗灵派”。神学伟人亚他那修(Athanasius,296~373)在击败亚流、抗灵派异端的辩论中,多次极力主张:“祂成为人,为叫我们成为一个神。(He was made human so that he might make us gods.)”他还称,如果基督、圣灵不是完整的神,那我们的新造就不可能有神的生命;只有我们依靠基督真的成为神,才可能成就神完整的救恩。[5]
拿先斯的贵格利(Gregory of Nazianus, 330~390)说:“我自己必须与基督同埋葬,与基督同复活 ,与基督一同成为基业的继承者,成为神的儿子、一位神。(I must be buried with Christ, rise with Christ, be joint-heir with Christ, become a son of God, a god myself.)”
希波的奥古斯丁说:“因为祂是照着奴仆的形象被钉在十字架生,但是‘荣耀的主’被钉在十字架上。因为那‘取’的动作,使神成为人,并使人成为神。”(宗教文化出版社,56页。)他还说,“祂本是神成了人,为将人作成神。(He was made man who was god.)”他甚至在讲道中告诉信徒:如果你是重生的神的儿女,那么你就是神,否认这一点就是在说谎。[6]
为了抵抗亚流异端,初代教会把“人成为神”的教义,用希腊文命名为“神化”(theosis)。甚至将此教义写成诗歌,到处传唱:
在神性中,永不改变的道,却成为人而披上肉身;他同样也让我成为一个人,在肉身和魂中不会改变,然而他把我全人造成一个神,当他除去了我那个被咒诅的肉身,当他去了我那个被咒诅的肉身,因为当我浸入基督,我就穿上了基督。。。那原不是神的,怎么能够借由恩典和认养?那穿上神儿子的得到了确定,认识和期盼。。。?神成为一个完全的人,好叫我们能够根据正统来思考,我能借由与神交通而完全成为神,我们要确切明了,不是因为素质而是因为有份。[7]
二 东正教的神化(theosis)教义
基督教在流传的过程中,难免会受到当地传统的影响,这种影响只要没有偏离核心教义,都是可接受的正常现象,也是对独一真理的丰富应用之体现。例如西方教会受罗马法的影响,重视理性逻辑,强调法庭式的称义、法理的救恩,加尔文本人甚至就是律师出身。相比而言,东方教会不重视法理的救恩,但肢体语言发达,于是有了发达的神化礼仪、灵修体验。[8]
自东西方教会分裂以来,西方基督徒对得救的认识,几乎都停留在“不至灭亡”的程度,对于神救恩的终极目的却一无所知或是不敢过问。难道神对人的计划仅止于此?难怪千百年来很多西方人总是要等掐着临终的时间才悔改受洗——既不耽误重生前的放纵,也不耽误得救后“永蒙保守”。
东正教和东方普世教会,千百年来一直传承着希腊教父的神化教义,他们相信人得到救恩之后,生命会有变化更新的过程,其最终目标是人与神完全联合,不仅是像神,而且会变得像神一样不死、圣洁。
成神,是东正教信仰的人生目的,其过程是借着精神的净化、异象的光照来倚靠神,与神有亲密的交通。
东方教会的神化教义一直传承有序,且有无数神学巨擘坚守着一传统。6世纪有伪狄奥尼修斯、马克西姆,8世纪有大马士革的约翰,11世纪有圣默西昂,14世纪有帕拉马和卡贝西尼卡拉斯……直到20世纪的俄国,仍然有神学家继续持守神化教义。
三 改教时代至今的神化教义
1970年代,芬兰学派的神学家曼多马教授,受芬兰路德会的委托,与东正教在当时的基辅对话。曼多马看见,东正教一直持守东方教父的“神化”教义,且对“人成为神”有着一整套的礼仪、灵修系统。
双方的信仰差异如此巨大,为了促成对话,曼多马教授开始寻找马丁·路德的神化思想。追溯路德对彼得后书一章4节“与神的性情有份”注解的追索,曼多马教授有了重大发现。
大多数人误以为,路德既然强调“因信称义”,其救恩论必然是“法庭式的称义”,但是曼多马证明,路德的救恩论既有法庭式的称义、又有临在式的称义。路德认为,基督的救恩不仅是“把罪人归算为义”,而且是真正借着成圣的道路,“使人在基督的人位里有份。”曼多马还引用了路德的一句名言:哪里有信心,哪里就有好的行为。
约翰·加尔文在这一节经文的注解中,如此写道:“借着神性的人化,人性要被神化。(a divinizing of humanity through the humanising of divinity.)在《基督教要义》第四卷十七章第二节,加尔文又对此做出阐释:祂既已接受我们那不可避免的死,也就赐给了我们祂的不死。[9]
曼多马等人对改教家神化思想的发掘,引发了近几十年来西方教会研究的新方向。针对神化教义,西方神学界已经出版三十多本专著,且专门举行神学会议讨论。[10]
四 聚会处的神化教义
在华人教会中,聚会处的李常受是第一位教导神化教义的神学家。他曾说:“神用祂自己作生命把我们重生之后,就在我们里面继续哟过祂生命的灵作圣别、更新和变化的工作。神成为人,是借着成为肉体。人成为神,是借着变化。当主耶稣在地上作人的时候,祂曾登山改变形象。那一次的变化,是突然的变化。但我们成为神的变化,……乃是一生的变化,一直变到模称祂的形象。最后就和祂一同进到荣耀里。我们乃是经过重生、成圣、更新变化、模称和得荣,而成为神。”[11]
为了阐明古教父的正统,与异教作出区分,李常受特意强调:神永远的经纶,乃是要使人在生命、性情和彰显上,但不在神格上,与祂一模一样,并使祂自己与人成为一,使人与祂成为一,因而使祂在彰显上得以扩大并扩展,使祂一切神圣的属性得以彰显在人性美德里。[12]
第二章 “人成为神”的恐惧来自何处?
通过以上文献我们看见,神化(theosis)教义绝不是异端,而是有着充分的圣经依据,而且是古教父、改教家、东正教和聚会处共同持守的、古老的正统教义,正在重新焕发生机。可是深受西方神学影响的基督徒,为何仍对它深怀戒惧呢?这种恐惧心理主要来自两方面。
一 对“异教嫌疑”的恐惧
“人成为神”的观点,的确广泛存在于多神论、泛神论的思想中。在古今中外,都流传着种种“成仙成佛”的想象和方法。
在古代中国,道教声称人可以通过丹药、功法,修炼成移山填海、永生不死的“神仙”。君王自称“天子”,常有皇帝追求“长生不老”。
佛教相信人可以靠自己念佛、顿悟等方式,远离生老病死等诸般苦害,最终跳出轮回、 超脱凡尘。
在古希腊神话中,宙斯、阿波罗等神祇对凡人生杀予夺,他们与凡人的私生子也称“神子”。
古埃及人、古罗马人,都把他们君王的称号类比“神子”。罗马皇帝死后,还会在万神殿被供奉敬拜……
19世纪德国神学家阿道夫·冯·哈纳克(1851~1930)就声称,“成神”的思想是源自奥秘的邪教:“如果基督教是由神道成肉身的信仰和人成为神的指望来代表,这种推断原先只不过是在宗教知识的边缘,却被搞成了系统的中心,如此就把福音单纯的内容弄模糊了。”
二 对人本主义的批判
启蒙运动在欧洲发端以来,理性主义、人本主义狂飙突进,引发了一系列现代性的问题。
理性主义发展到极端,就是唯独理性——把人类理性当初独一真理。这种思潮最终产生了乌托邦主义,他们无视历史和社会的复杂,无视人性的脆弱和无知,妄图改造改造人性,构建人类社会的新蓝图,实现人间天国。
唯理主义和极度放纵的人本主义是一对孪生子,它们都把肉体的、眼前的欲望当成人类的最高追求。
近现代以来,随着人的理性、道德能力不断被夸大,人(领袖)的地位不断被高举,人类越来越狂妄,自以为不再需要神,甚至声称“我已经成为自己的神”。
法国大革命、苏联乌托邦、纳粹国家主义、20世纪中国的极权风暴,其思想根源都是上述这种“人僭越神”的观点。从本质上说,它们都是无神论,但是由它们主导的政教合一、宗教战争和个人崇拜,比任何传统宗教都更恶劣。
台湾历史学者张灏,梳理了20世纪中国激进革命中“对人神化”的历史。据他考证,毛泽东、陈独秀、郭沫若,乃至胡适、傅斯年等五四文人,都有“将人神化”的思想倾向。毛泽东在《伦理学原理》中曾写下批注:“服从神何不服从己,己即神也,己以外尚有所谓神乎?”
启蒙理性和人本主义在最近两个世纪所导致的社会灾难,引发了对“人成为神”的恐惧和反思。
20世纪神学家卡尔·巴特,曾经坚定反对纳粹的国家教会,他就明言:“神永远是神,人永远是人。”
德国哲学家埃里克·沃格林,从秩序历史的深度,清算了苏联、纳粹的“灵智派”神话。
法国思想家雷蒙·阿隆,从“意识形态新宗教”的角度,对无神论知识分子构建的“社会理想神话”做出了深刻批判……
并且,以上两大原因有很多相似之处,于是很多思想家主张:现代人本主义的僭妄与“成仙成佛”的异教思想一脉相承;为了彻底与它们划清界限,必须把基督教中关于“成神”的“危险教义”一并根除。
在现代人的固有印象中,所有一神论信仰,都严厉且坚定地谨守神与人的区分。渐渐的,很多基督徒也认为,所谓“人成为神”( 神化、成神)的教义,一定不是基督教的正统,而是极大的僭越和异端。
很多思想家甚至主张“回到旧约”。他们宁愿不相信三位一体,不相信基督是神,也绝不能接受“人成为神”的僭妄。为此,他们誓死捍卫“神和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”。他们认为,哪怕人无法得着末世的盼望,也好过人类在今生就彻底灭亡。
第三章 回应对神化教义的质疑
“人成为神”是古教父传承下来的原文词句,是抵抗亚流异端的利器,更是神救赎人类的终极目标。救恩论如果缺少了神化教义,人的得救就丧失了最后的盼望,且与神的关系必然产生裂缝。因此作为基督徒,不应该因为惧怕“异端、无神论”的指控,就不敢发表正统教义。
诚然,基督徒对异教异端、人本主义“自封为神”的抨击,是非常必要且正当的。但是,如果像某些思想家所主张的那样“回到旧约”,这是基督徒完全无法接受的。人与神之间那本不可跨越的裂缝,已经被耶稣基督弥合了。这样的救恩,才是基督教的完整救恩。
另外,“回到旧约”真的就能克制住人本主义的狂妄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严守独一真神、神人区分的犹太人,竟然频频产生像卡尔·马克思、尤瓦尔·赫拉利这样自封上帝的无神论思想家,这恰恰说明,坚决否认“人成为神”的教义,并不能解决人类成神、亲近神的愿望,反而刺激他们产生否认真神、远离神的狂妄和错乱。
所以,基督徒如果想把基督教的“人成为神”,与异教异端、人本主义区分开来,应该注意哪些点呢?
一 人不是在神格上成神
首先我们必须明白,圣经中的 “神”,是那位创造世界的造物主。从已过的永远到将来,祂都是自有永有、独一无二的耶和华神。祂是“首先和末后”(启一17),是“初和终”(二二13),无所不知,无所不在,无所不能,是不变的,不死的([提前六16](https://ezoe.work/books/8/8012-3_1-2.html.html)),不朽坏的(一17)。祂有权柄管理宇宙万有,斥责风浪,驱逐污鬼;而且是唯一有权柄赦罪的一位。这样一位神,与古代君王、天使、正直虔诚之人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上,更与那凭臆测出来的异教神话中的神截然不同。[13]
三一神永远都是造物主,祂拣选的人类永远都是被造者。基督生来就是神,永远是神。基督教所谓的“人成为神”,是指信徒靠着重生得着神的新造,在生命、性情上成为神的儿女,绝不可能从被造者变成造物主。
人本主义和异端异教,从本质上说都是某种形式的无神论宗教,他们不相信圣经所启示的这一位神。他们自我吹捧的无私无欲、智慧无穷等能力和地位,其实都属于三一神“神格”的部分。
李常受强调:“早期的教父,用‘神化’(deification)这辞形容信徒有分于神圣的生命和神圣的性情,却无分于神格。我们人需要神化,在生命和性情上成为像神一样;但说我们在神的神格上成为与神一样乃是极大的异端。我们是神,但不是在祂的神格上,乃是在祂的生命、性情、元素、素质和形像上。[14]
二 信徒成神,是基督再临之后
信徒不能依靠自己变化成神,而是靠着与神联结、有神的生命。而要变化到这个程度,在今生是不可能的,只有在保罗盼望的基督再来、死人复活之后,生命成熟的得胜信徒,才可能与基督的生命、性情一式一样,完全变化成神的样式。
即便到了新天新地的时候,信徒与基督共同做王掌权了,宝座也只有一个——造物主仍是造物主,被造者仍是被造者。
人文主义不相信自己是被造者,也不相信基督的再临和审判,他们相信的神化是荒谬的,也注定是虚空的。
因此,基督教的神化教义与异教异端、人本主义是绝对能够区分开来的。为了维护完整的救恩,为了抵抗潜在的亚流异端,基督徒应该坚定地追随古教父,大胆宣讲“人成为神”的正统教义。
[1] 中国基督教神学文库,https://theologychina.com/神化(theosis)-救赎的终极目标。
[2] 罗杰·奥尔森 《基督教神学思想史》(Roger Olson,The Story of Christian Theology)第一部分第四章,59页。吴瑞诚 、徐成德译,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,2014年4月。
[3] 亚历山大的革利免 《Paed. 3.2.1》
[4] 游斯丁《Dial.对诗篇82的解释》
[5] 亚他那修《反亚流》《致撒拉蓬的信》。中国基督教神学文库,https://theologychina.com/神化(theosis)-救赎的终极目标。
[6] Serm. 81.6, Pg 38.503, NPNF, Augustine of Hippo – 希波的奥古斯丁。同上。
[7] Hymn 27.905;trans. Alfeyev 2000:264, modified. 同上。
[8] 赵少杰《法理与生机的两面:神完整救恩的失落与恢复》。《肯定与否定》第六期,救恩论。
[9] 约翰·加尔文《对彼得后书一章4节的注解》(2 Pet 1:4)
[10] 黄保罗(Paulos Huang)《成神:马丁·路德研究芬兰学派与汉语语境的互动》 (Theosis: Interaction between Finnish School of Martin Lutheran New Interpretation and Chinese Context).
[11] 李常受文集《异象的高峰与基督身体的实际》1994-1997年第一册第五段第二章 第87页。
[12]李常受文集《罗马书结晶读经》第十九章,神的恩典。1994-1997年第一册第9段第19章。
[13] 王生台《“人成为神”:异端还是正统?》,《肯定与否定》第六期,救恩论。
[14] 李常受《基督徒的生活第十二章 在基督的钉十字架下生活行动(一)》。1991-1992年第二册第十二段第十二章。